不是丈人生巧计,夫妻怎得再同俦?
话说浙江温州府有一个公子姓姚,父亲是兵部尚书,丈人上官翁也是显宦,家世富饶,积累巨万。周匝百里之内,田圃池塘、山林川薮,尽是姚氏之业。公子父母俱亡,并无兄弟,独主家政。妻上官氏生来软默,不管外事,公子凡事只凭着自性而行。自恃富足有余,豪奢成习。好往来这些淫朋狎友,把言语奉承他,哄诱他,说是:“自古豪杰英雄,必然不事生产,手段慷慨,不以财物为心,居食为志,方是侠烈之士。”公子少年心性,道此等是好言语,切切于心。见别人家算计利息、较量出入、孳孳作家的,便道龌龊小人,不足指数的。又懒看诗书,不习举业,见了文墨之士,便头红面热,手足无措,厌憎不耐烦,远远走开。只有一班捷给滑稽之人,利口便舌,胁肩谄笑,一日也少不得。又有一班猛勇骁悍之辈,揎拳舞袖,说强夸胜,自称好汉,相见了便觉分外兴高,说话处脾胃多燥,行事时举步生风,是这两种人才与他说得话着。有了这两种人,便又去呼朋引类,你荐举我,我荐举你,市井无赖少年,多来倚草俯木,献技呈能,掇臀捧屁。公子要人称扬大量,不论好歹,一概收纳。一出一入,何止百来个人扶从他?那百来个人多吃着公子,还要各人安家分例,按月衣粮。公子皆千欢万喜,给派不吝,见他们拿得家去,心里方觉爽利。
公子性好射猎,喜的是骏马良弓。有门客说道:“何处有名马一匹,价值千金,日走数百里。”公子即便如数发银,只要买得来,不争价钱多少。及至买来,但只毛片好看,略略身材高耸些,便道值的了。有说贵了的,倒反不快,心要争说买便宜方喜。人晓得性子,看见买了物事,只是赞美上前了。遇说有良弓的,也是如此。门下的人又要利落,又要逢迎,买下好马一二十匹,好弓三四十张,公子拣一匹最好的,时常乘坐,其余的随意听骑。每与门下众客相约,各骑马持弓,分了路数,纵放辔头,约在某处相会。先到者有赏,后到者有罚。赏的多出公子己财,罚不过罚酒而已。只有公子先到,众皆罚酒,又将大觥上公子称庆。有时分为几队,各去打围,须臾合为一处,看擒兽多寡,以分赏罚。赏罚之法,一如走马之例,无非只是借名取乐,似此一番,所费酒食赏劳之类,已自不少了。还有时联镳放马,踏伤了人家田禾,惊失了人家六畜等事。公子是人心天理,又是慷慨好胜的人。门下客人又肯帮衬,道:“公子们出外,宁可使小百姓巴不得来,不可使他怨怅我每来!今若有伤损了他家,便是我每不是,后来他望见就怕了。必须加倍赔他,他每道有些便宜,方才赞叹公子,巴不得公子出来行走了。”公子大加点头道:“说得极有见识。”因而估值损伤之数,吩咐宁可估好看些,从重赔还,不要亏了他们。门客私下与百姓们说通了,得来平分。有一分,说了七八分。说去,公子随即赔偿,再不论量。这又是射猎中分外之费,时时有的。公子身边最讲得话、像心称意的,有两个门客,一个是箫管朋友贾清夫,一个是拳棒教师赵能武。一文一武,出入不离左右。虽然献谄效勤、哄诱撺掇的人不计其数,大小事多要串通得这两个,方才弄得成。这两个一鼓一板,只要公子出脱得些,大家有味。
一日,公子出猎,草丛中惊起一个兔来。兔儿腾地飞跑,公子放马赶去,连射两箭,射不着。恰好后骑随至,赵能武一箭射个正着,兔儿倒了,公子拍手大笑。因贪赶兔儿,路来得远了,肚中有些饥饿起来,四围一看,山明水秀,光景甚好,可惜是上荒野去处,并无酒店饭店。贾清夫与一群少年随后多到,大家多说道:“好一处所在!只该聚饮一回。”公子见说,兴高得不耐烦,问问后头跟随的,身边银子也有,铜钱也有,只没设法酒肴处。赵能武道:“眼面前就有东西,怎苦没肴?”众人道:“有甚么东西?”赵能武道:“只方才射倒的兔儿,寻些火煨起,也勾公子下酒。”贾清夫道:“若要酒时,做一匹快马不着,跑他五七里路,遇个村坊去处,好歹寻得些来,只不能勾多带得,可以畅饮。”公子道:“此时便些少也好。”
正在商量处,只见路旁有一簇人,老少不等,手里各拿着物件,走近前来迎喏道:“某等是村野小人,不曾识认财主贵人之面。今日难得遇公子贵步至此,谨备瓜果鸡黍、村酒野蔌数品,聊献从者一饭。”公子听说酒肴,喜动颜色,回顾一班随从的道:“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、知趣的人!”贾清夫等一齐拍手道:“此皆公子吉人天相,酒食之来,如有神助。”各下了马,打点席地而坐。野老们道:“既然公子不嫌饮食粗粝,何不竟到舍下坐饮?椅桌俱便。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,不像模样。”众人一齐道:“妙!妙!知趣得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