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许,孟元老所效法者并非宋敏求的《京城记》,或许他曾受启发于李格非以洛阳园圃兴废见天下治乱盛衰的《洛阳名园记》,他所祖述的是《春秋》“微言大义”的传统,是《史记》“互文见义”的手法。后世真正传承了《东京梦华录》精神的著作,并非全面模仿其体例的《梦粱录》,也许竟是“真事隐去”的《红楼梦》。孟元老深恐读者无法领会书中隐曲,在《序文》中借“后生”之口留下不合理的质疑,在正文中留下“元宵节”这样反常的记录。遗憾的是,这种过于委婉的隐微写作手法,到底使得《东京梦华录》成为一本被误读的书,对它的误读,也许从赵师侠希望以此书唤起“西北寓客”“风景不殊”的感叹就开始了。如果读不出《东京梦华录》繁华之下的历史教训,何止“克复神州”将是空梦,就连偏安江南也只能成为另一场华胥之梦。
即使我们连《东京梦华录》的作者是否姓孟都无法确定,但是可以理解他以“幽兰居士”为号的用意。他在南方的生活并不如意,故而以“古之君子”自期,虽然自伤沦落、怀才不遇,却不改其兰草一般的高洁志趣。东汉蔡邕所作《琴操》中有《猗兰操》:
《猗兰操》者,孔子所作也。孔子历聘诸侯,诸侯莫能任。自卫反鲁,过隐谷之中,见芗兰独茂,喟然叹曰:“夫兰当为王者香,今乃独茂,与众草为伍,譬犹贤者不逢时,与鄙夫为伦也。”乃止车援琴鼓之云:“习习谷风,以阴以雨;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何彼苍天,不得其所;逍遥九州,无所定处。世人暗蔽,不知贤者;年纪逝迈,一身将老。”自伤不逢时,托辞于芗兰云。
《猗兰操》相传为孔子所作琴曲歌辞,其中“逍遥九州,无所定处”,颇似孟元老遭逢乱离、流落南方的境遇;“世人暗蔽,不知贤者”,或许隐喻其在政治上的有志难伸;“年纪逝迈,一身将老”,则正与“情绪牢落,渐入桑榆”相吻合。我们无从知晓孟元老的身份与仕宦经历,但是观其《东京梦华录》一书,特详于朝廷庆典、宫廷音乐以及教坊演出等活动,尤其是卷九“入内上寿”详记徽宗倾全力改制的大晟乐“施于燕享”的场景,卷十“驾诣郊坛行礼”一条中重点介绍的那些乐器,全都是大晟乐府新增及改制者。孟元老在宫廷典礼用乐方面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敏感、热情与专业眼光,他在徽宗时期所任官职很可能与此有关,或许本人也是精通琴艺者,“幽兰居士”的雅号应即来自《猗兰操》。唐代大文豪韩愈亦曾弹奏此曲,心有所感,也写了一首《幽兰操》:
兰之猗猗,扬扬其香;不采而佩,于兰何伤。今天之旋,其曷为然?我行四方,以日以年。雪霜贸贸,荠麦之茂;子如不伤,我不尔觏。荠麦之茂,荠麦之有;君子之伤,君子之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