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 律诗的排偶对散文发展的影响
说来很奇怪,中国散文讲音义对仗,反在诗之前。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、《老子》诸书中常有连篇的排句。这大概是因为作者的思想丰富,同时顾到多方面的头绪,所以造语自然排偶,与辞赋状物,易趋于排偶,同一道理。汉人著作,除史书外,大半仍骈多于散。这一方面是承继周秦诸子的遗风余韵,一方面也多少受辞赋的影响。左丘明的《春秋传》和司马迁的《史记》之类史书是中国散文离开排偶而趋向直率的一个最大的原动力。这般作者在秦汉时代是反时代潮流的。史书所以最早有直率流畅的散文,也有一个道理,因为史专叙事,叙事的文章贵轻快,最忌板滞,而排偶最易流于板滞。清朝古文运动中的作者最推尊左国班马,就是因为这些“古典”所给的是最纯粹的散文。
文章的排偶在汉赋中规模大具。魏晋以后,它对于散文本来已具雏形的排偶又加以推波助澜。六朝散文受辞赋的影响是很显然的。魏晋人在书牍里就已作很工整的骈语,例如曹丕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:
高谈娱心,哀筝顺耳;驰骋北场,旅食南馆;浮甘瓜于清泉,沉朱李于寒水。
曹植《与杨德祖书》:
昔仲宣独步于汉南,孔璋鹰扬于河朔,伟长擅名于青土,公干振藻于海隅,德琏发迹于北魏,足下高视于上京。当此之时,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,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。
我们试想想:前一例散文和《上山采薇》、《西北有浮云》诸诗同一作者;后一段散文与《箜篌引》、《名都篇》、《赠白马王彪》诸诗同一作者;诗和散文的风味相差几远!这种在散文中讲骈偶对仗的风气到梁时代更甚。从诏令疏表之类的应用文以至《文心雕龙》之类的著述文,都是以骈俪为常轨。我们只略翻阅当时的文集或选本,就可以知道散文的骈俪化——或则说“辞赋化”——到了什么程度。
说魏晋以后的散文受辞赋的影响而讲音义排偶,多数人也许承认;说魏晋以后的诗受辞赋的影响而讲音义排偶,听者也许怀疑。但是事实在那里,用不着雄辩。意义的排偶和声音的对仗都发源于辞赋,后来分向诗和散文两方面流灌。散文方面排偶对仗的支流到唐朝为古文运动所挡塞住,而诗方面排偶对仗的支流则到唐朝因律诗运动(或则说“试帖诗”运动,试帖诗以律诗为常轨,自唐已然)而大兴波澜,几夺原来辞赋正流的浩荡声势。这种演变的轨迹非常明显,细心追索,渊源来委便一目了然了。
第十二章 中国诗何以走上“律”的路(下):声律的研究何以特盛于齐梁以后?